愛，從這里出發(fā)

潘妙君

1993年9月1日，像一條被巨浪拋離擱淺的小魚兒，顫栗著邁上我的人生大轉盤——三尺講臺。
一棟新建兩層教學樓，被田園包圍其間。一口井，一排廁所，一眼沙池，一桿紅旗，一臺投影儀，木講臺、泥黑板、板條式粗糙木桌椅……這就是神沖小學驕傲的新家當。全校師資除老校長夫婦是科班出身外，余下全是民轉公和代課教師。
初生牛犢不怕虎。語文、思品、科學、音樂、體育，課程表填得密密麻麻。備課、上課、改作業(yè)、印試卷；訓斥搗蛋鬼，處理打架事件；帶領學生掃地、洗廁所……被煩瑣填滿的時間走得特別快。
最安靜是每日午餐后。獨占全校唯一一臺收錄機，隨汕尾電臺點歌欄的音樂徜徉《羊城晚報》和《師道》里，愜意。
最快樂在節(jié)假日。農村的孩子能耐大，他們帶著我穿梭田間，教我分辨韭菜與稻秧，講授蘿卜、番薯、各種青菜的種植法，還有各類青草的名號、藥用范圍；烤地瓜、窖土雞、燜雞蛋、燒竹筒飯……特別享受被孩子包圍、伺候，王的感覺。反過來，每學期春、秋游，在海仔、觀音嶺、清云山、玄武山、紅宮紅場、鳳山媽祖……鞍前馬后，為博孩子行有所得我費盡心思。
最尷尬在推行素質教育后。大家對素質教育的理解是：以后不可只講語文、數學，還要上好音樂、體育、美術、英語、科學。某日教育局來校例行檢查，校長安排我在檢查時段上體育課，凸顯“素質教育”成果。絞盡腦汁的我決定進行跳高練習，既無專業(yè)難度，學生們都能跳，還挺熱鬧的。上午第三節(jié)課，風從田園吹來，裹挾著菜脯的咸香，我們在沙池邊插入倆鐵桿，竹竿一架，一班孩子排成長龍，一個個往前沖、縱、跳……想不到教育局的同志看我吆喝著像模像樣竟調侃我：“老師，你來做一下示范動作?！笨此麘蛑o的神情我一本正經回答：“上節(jié)課教過了，學生都會了，這節(jié)是練習課?！毙睦飬s打鼓：我哪知道什么規(guī)范、標準呀。
參加慶祝撤縣建市游行活動，帶隊的我和孩子們一起每人持一束大紅塑料花，在人民廣場，高呼口號接受主席臺領導檢閱后再穿馬街行大街游人民路……幸好當時拍照屬奢侈行為，那可笑的傻樣，只允許此刻在腦海重播。
最慚愧在97年“百歌頌中華”比賽中。接到任務，拿著兩本歌本反復斟酌，最后挑選了會唱的《天地之間的歌》和《好大一棵樹》兩首歌作為參賽曲目。沒有任何指導幫助，更可怕是本人五音不全，不會任何一種樂器，竟也敢斗膽對學生進行“魔鬼訓練”。每天早、中、晚，跟著錄音機嘶吼：“頭頂一個天，腳踏一方土，風雨中你昂起頭，冰雪壓不服……”孩子們是那么認真、賣力。男女生高低音調配、排隊、服飾安排……大家的確忙得熱火朝天，不亦樂乎。比賽現場，聽著城里學校專業(yè)的合聲、現場伴奏，看他們上臺領獎，我們聊以安慰的就剩下演唱《天地之間的歌》時，整齊的左右搖擺“榮獲”了觀眾雷鳴般的掌聲。此刻想起，汗顏??！對不起，全力以赴的孩子們，假若老師當時能有過硬的專業(yè)素養(yǎng)該多好??！
最難忘是98年底“陸豐慶元旦體育競賽”經歷的每一個細節(jié)。
在不足百米的沙地操場上，經過一個多月強化訓練，各項目終可如期參賽。
在東海中學女子拔河比賽分會場，我們一路過關斬將，在“四進二”中，與勁敵紅星小學最后一局較量竟持續(xù)了十幾分鐘，最終，“瘦干筋”憑耐力戰(zhàn)勝了“大番薯”。耗盡體力的二十個小女孩還來不及站穩(wěn)腳跟，對方竟“轟”一下松手，滿地慘叫?？蓱z的孩子們，因耗力過久，多人膝關節(jié)、肘關節(jié)與手指已僵硬著無法動彈，大冬天里渾身濕透再添斑斑血跡，疼！幸好觀眾幫忙，一大隊人馬才得以被“搬”進校醫(yī)室，鬧騰的雙氧水撕裂聲聲哀嚎，奈何間歇處卻夾雜著歡呼聲：“耶！我們贏了！”淚水順著臉頰滑落，給我勇敢的姑娘們。
突然，帶隊的主任進來告訴我，上面的領導剛下指示，因擔心總決賽那天廣場場地不夠安排，所以拔河比賽必須在今天完成。我憤怒地咆哮：“孩子們都傷成這樣了，怎么比？文件不是寫著元旦那天在廣場舉行總決賽嗎？領導為什么說變就變？有沒有良心呀？真要比，我們棄賽！”主任呵斥我：“不可任性，情況我都向領導反映了，他們也都知道了，但上級已決定了，無法更改。我們要服從上級的安排……”
一群傷兵寫滿倔強擺好姿勢，卻握不穩(wěn)小小一根繩子，一叢叢醒目的血紅戳心，痛！結果可想而知。陪她們步子趔趄，在觀眾的唏噓與鼓勵中滿臉哀傷默默離去……心如刀割。
孩子，對不起！原諒老師當年的怯懦，假若在今天，我一定“抗旨不遵”，管他什么比賽，什么領導，我不該讓你們的身心飽受傷害。
1993至2001，人生最美的青春在這里度過。在這里，我學會了備課、上課、寫教案、刻鋼板、印試卷……在這里，我知道了“學高為師，身正為范”的深遠意義；在這里，得老校長悉心指導，用那臺僅有的寶貝投影儀上全鎮(zhèn)公開課，我拿到教學生涯第一張“優(yōu)質課”獎狀；在這里，97年所帶的第一屆畢業(yè)生獲得了全鎮(zhèn)第七名的好成績時，我拿著一千多元獎金（當時代課教師月工資300元）高興了好一陣子；在這里，99年新任校長排除萬難把全校唯一一個“先進教師”的名額給我……這里是孩子們珍藏童年的地方，也是我成長的出發(fā)地呀！謝謝孩子和鄉(xiāng)親們，用質樸、純真、善良包容我這個無知、狂妄的“老師仔”；謝謝校長、同事悉心的教導與信任，給傻氣的我那么多鍛煉機會；謝謝這片土地，任我韶華付予，錘練出屬于自己的一片晴空。七年風塵洗青蔥，廿六磋磨養(yǎng)凡心。一切皆已付流年，唯對教師這份職業(yè)的熱愛由此滋生，茁壯。
2018年春節(jié)，99屆學生重聚，回憶起當年一幕幕，長大的“孩子們”激情澎湃，只揀快樂留底，卻未曾生出一絲怨意。站在學校被填平的水井之上，望操場漂亮的塑膠跑道、體育器材，摩挲我們親手種下已長大的棵棵大樹，大家引吭高歌：“頭頂一個天，腳踏一方土，風雨中你昂起頭，冰雪壓不服……”多么幸福的現在。想起那時，為了給孩子們置辦圖書角，我搬來了自己所有適合他們閱讀的“庫存”；常在晚飯后去下街仔舊書攤跪著淘好書、搜羅舊雜志；借同學的關系到縣圖書館購買處理舊書……欣慰長大的你們仍愿意聽計于我，同學會不去KTV狂歡，卻省下錢款連同給我的大紅包一齊買課外書于今年九月初開學贈送給神沖小學現在的孩子們。謝謝你們！
愛，從這里出發(fā)。愛，需要遞增！